八木共沉

出坑啦不好意思!有缘下个cp再见!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盾铁】梦中的葬礼


*
故事线为队二、钢三时。


史蒂夫·罗杰斯不喜欢做梦。

大脑皮层在日间未完全抑制,于是入睡后意识中无法避免地呈现种种虚拟镜像。在这奇妙的梦界虚像里,任何人都拥有放肆幻想的有效权。人们在梦中成为富翁,暗恋对象在自己唇边印下一个吻,尖头高跟鞋疲惫地踏入公司大门,红色的横幅就正正悬挂在头顶,欢送可恨的上司光荣退休。

抛除偶发的噩梦不谈,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此虚境中获取过几分甜蜜的慰藉,即便闹铃打断美梦,人们陆陆续续地起床洗漱,然后继续投身平凡或不凡的本来世界。失实的幻象也许带来不了丁点改变,但肆意发梦遐想的恶趣味又是如此不能与他人道言。恐怕除了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以外,任何人都乐意在夜间休眠时,让那点庞大的映射思维在自己的右脑皮层中随意地游走上那么两、三遭呢。

罗杰斯的梦境与他本人一样格格不入。在被世人从北冰洋中寻到、重新背起盾牌成为复仇者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努力协调着让僵化太久的肢体重回巅峰状态,试图把古旧刻板的脑袋融入生分又新奇的二十一世纪。纽约一役后,他暂别队友与战后琐务,在华盛顿一间小公寓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谷歌能解答他不少常识性疑难杂释,虽然学会用手机上网也耗去他不小的工夫,但努力没有白费,总被揶揄的上世纪的思维行径渐渐扭转过大半,粗略看去总算与旁人并无二致。罗杰斯不觉得这样好,也不觉得这样不好,时针滴答答转着,感觉一切都渐入佳境,唯独过去那些不愿提起的糟糕物事,还死死地扎根原地,专挑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潜入他放松警惕的脑袋里恣意作乱。

罗杰斯的梦境永远被鲜血灌满。干了的印迹来自七十年前,无数次提枪持盾冲入敌方阵营,汗水沾着灰尘布了满脸,硝烟弥漫的空气吸入肺叶,他连咳嗽的时间都没有,盾牌抬起落下,两个敌兵应声倒地。眨眼的瞬间,身后传来嘶喊,来不及回头,一个人影就绕过枪林弹雨扑将过来,狠狠把他撞倒在地。脊背重重砸上地板,身上压了一个人,被一枪爆头,血喷了他满头满脸。他抬手抹去对方面上糊满的血污,那双大睁的眼睛,是咆哮突击队的战友。

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罗杰斯的脸颊往下流,视野一片猩红,眼球都被血液浸透。他揉揉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却是纽约残败的城区。炮火炸开大楼一角,嘶声惨叫响彻街道,皮肉被炙烤的滋滋声让他头一回痛恨自己的四倍听力。几个浑身脏土的学生从摇摇欲坠的咖啡厅里尖叫着爬出来,身后异形怪状的外星士兵向他们举起手中的激光长枪——不!不!罗杰斯几乎大喊出声,他抬手掷出盾牌,用尽全力向那里奔去。只要再一下,再一下他就能救下那帮孩子——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炸开一片地皮,滚烫的热浪迎面席卷过来,他腿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洋洋洒洒的黄土激向空中。一条细瘦的胳膊横陈眼前,溪水般的血流钻出焦黑的皮肉,蜿蜒着渗入地下。罗杰斯的瞳孔被火焰熏得发红,他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是那方米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罗杰斯厌恶他的梦境却又无可奈何,机体自发的生理活动并不由无所不能的美国队长控制。每当从梦中苏醒,他总是盯着那盏半旧的磨砂吸顶灯,直到那抹仿佛真切存在的血色从视网膜上褪去,他才慢腾腾地下床,想寻点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去做一做。

至于什么事能使他高兴,暂且还是个未知数。

一天清晨,罗杰斯又一次从熟悉的梦里醒来。他像往常一样躺了片刻,掀被下床,洗漱过后,拿起椅背上的格子衫准备套上。目光接触到那杂乱的花色,脑袋里突然响起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

「哪家博物馆能买到这么老土的衬衫?我真想去参观参观。」

那人的声调扬起,尾音像小孩走路般一跳一跳,带着调侃和半真半假的讶异。罗杰斯盯了一阵手里那件古董,重新搭回椅子上,随后又恍然记起什么一样,走到衣柜前拉开门,拿出一套黑色西装。

他套上平整的白衬衣,扣好袖扣,再穿上崭新的西装外套,打上同色领带,细细翻整好衣领。

穿好裤子后他踩着拖鞋走到鞋柜前,蹲下身找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双同样很新的黑色皮鞋。他蹬上试了试,然后返到狭隘的穿衣镜前,侧身打量了一下自己,他很少有这么正式的时刻。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只一下,持续两秒,非常彬彬有礼。他抬眼看了看挂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装束,然后离开镜子,走向门口,去参加斯塔克的葬礼。

坐着散发新鲜皮革气味的黑色轿车一路到了停机坪,年轻的司机低头小跑过来要为他开门,罗杰斯摆了摆手,自己推门下了车。舷梯边上站了两排工作人员,目送他一阶阶走进机舱,才关上舱门散开。罗杰斯靠着窗坐下,起飞时耳朵里塞满嗡嗡鸣音,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没用。他松懈下笔直得像钢板一样的后背,把头轻轻靠上窗户,透过玻璃看到外面浮着大团大团的白云,和映在上面微弱的日光。

走下飞机才发觉,纽约的天空是一片阴沉,细密的雨丝漂在头顶,立刻就有一把黑伞高举着过来罩上自己。罗杰斯伸手握住伞柄,对着四周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毛。几个记者哗啦围上来,把黑压压的话筒凑上他嘴边,七嘴八舌提着问。罗杰斯用撑伞的那只手拨开离自己最近的那支,继续往前走,留下一地人尴尬地面面相觑。照往常他不会这么无礼,他向来都是温和绅士,再看不惯他的人都挑不出一点刺来。但今天他就是格外地不想搭理这些。

收伞又钻入一辆黑色轿车,罗杰斯抚着西装布料上的水汽,指尖几点水渍。他低头看看,裤脚和鞋面都微微湿着,他寻摸出纸巾,一点点擦净了。车窗被敲打得啪啪响,他扭头看去,是雨又大了。

车停了。罗杰斯一抬眼,远远瞟见前方乌云似的一大群人,和那座白色的圆顶教堂,他的额头和手心这才像还有点温度似的,微微沁出些热汗来。他搭上把手,那只可以轻易举起一个成年男性的右手怎么都按不下去。司机从外面打开门,他的脚踩在边沿上,飘进来的雨水立刻把鞋尖打湿了一小块。罗杰斯的双脚像被绳子捆着,哪只都迈不出去,整个人僵硬地保持着下车的姿势。司机惶惶立在一边,两眼瞄着美国队长被凉风吹得发颤,不明所以却一个字都不敢说。一只细白的手搭上车门,罗曼诺夫打着黑伞,穿着黑色西服裙站在他跟前。

「走吧。」她说。

罗杰斯下了车,从罗曼诺夫手里接过另一把伞打上。「其他人呢?」他边走边问,顺手接过旁边递来的一朵白花佩上衣服。

「都在里面。」罗曼诺夫化着精致的妆容,没有涂她平日鲜亮的眼影,表情淡淡的。原来我是最晚到的。罗杰斯心想。雨点吵吵嚷嚷地蹦在伞面上,四只鞋跟踩出一地水花,穿过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群,两人走进教堂大门。罗杰斯一眼就看到,斯塔克在里面冲他微笑。

那是斯塔克最熟练也最常示人的笑容。唇角翘起,下巴绷得尖尖,细细的小胡子围了一周,露出一点点白牙。他的双眼弯着,瞳仁黑得发亮,眼角有几条曲折的纹路,但他看上去却是前所未见的年轻、天真。在罗杰斯的记忆中,斯塔克少有的几次皱眉几乎全给了自己,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斯塔克在面对自己时,露出如此灿烂的笑意。

斯塔克的笑脸被黑色相框上绽开的一圈香石竹环绕着,悬挂在教堂尽头。罗杰斯和罗曼诺夫并排穿过两旁的来宾,走到第一排停下,班纳与巴顿身穿正装胸戴白花,靠墙坐着。两人的神情也是淡淡,见他们来了,微微点头致意。罗曼诺夫挨着巴顿落座,于是罗杰斯在紧贴着走道的那唯一一个空位上也坐下了。他四处看了看,奥丁森和弗瑞没有来。

斯塔克与他脸旁那个绞刑架般的十字一起,笑眯眯地望着宾客陆续来齐坐好,室内忽地安静下来。门口一阵响动,罗杰斯转头看去,霍根和罗迪脚踩轻柔舒缓的风笛曲,肩扛棺木从门前穿过走道,轻轻把斯塔克放在教堂中央。罗杰斯的右腿与斯塔克的头部仅几步距离,他望着那面裹成长方形的三色旗,上头摆着白花,若去除中间那层木头,看上去该是平躺的斯塔克手捧着它们。罗杰斯想象着斯塔克穿着沾满机油的背心长裤,一脸嫌弃地捧着自己的丧花,抱怨颜色不够鲜艳,与他的个性半点不相衬。他的嘴角细微地动了一下,几乎要为那副虚构的场景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来。

波茨被几位女士搀扶过来,站到霍根和罗迪边上。她埋在黑色套裙里,金发散着,上了妆却完全不能掩住倦容和泪痕。她虚弱得几乎立不住,但还是婉拒了旁边两人伸出的臂膀,坚持自己站着。罗杰斯打从心里敬佩她,波茨占据着斯塔克心脏上极大的一块位置。他知晓并由衷地羡慕这个。

神父站上台,抖着手上的圣经沉声念着。身旁是罗曼诺夫平稳的呼吸,罗杰斯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来宾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掩着口唇小声咳嗽、移动高跟鞋的细小噪音。他的视线越过神父,又一次去看悬在上方的斯塔克。他把眼前的斯塔克与占据了他不长的记忆中的斯塔克一一比对着,然后得出结论,黑白色的、只会笑不会动的斯塔克按照他的喜爱程度只能坚决地排在最末。他有许多让人喜爱的时刻,罗杰斯一边漫不经心听着悼词,一边在心里给这些时刻都分出名次。

「……我膏古列,执其右手,服列国于其前,去诸王之腰束,启其邑门,俾不复闭。

谓之曰,我将为尔先导,平治崎岖,碎铜门,折铁楗。

我外无他,别无上帝,尔虽未识我,我必束尔腰。

俾东方西方,咸知我外无他,我乃上神,别无他神。」*

罗杰斯用力把嘴角往下撇。不清楚谁选的这段,如果不是知道斯塔克来不及亲自挑选,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那人自己洋洋自得地誊写在纸上,然后亲手递给神父,再威逼利诱他一定要大声朗诵出来了。他往前蹭动着右脚,想离斯塔克近一些,但神父这时已经念完,波茨正走上台准备讲些什么,他又只能赶忙把脚收回来了。

「……比起『曾经的老板』,我更愿意用『麻烦制造机』来形容托尼·斯塔克。从我进入公司的那一天起,这些年来我为他耗费的精力足够再造一个新的钢铁军团,余下的部分甚至还能把复仇者的装备再升级一遍。」

罗杰斯低低地笑了。他得出了名次,排在第一位的是埋头在工作室捣鼓盔甲的斯塔克。

「……我与他相知相识的这些年,他并非像他展现、或是他想要给旁人展现的那样玩世不恭、不可一世,他就像只刺猬,不了解他的人只能看到满身尖刺,于是敬而远之,甚至抱有异样眼光。但我敢说,托尼·斯塔克有一颗全世界最柔软的心脏,旁人总是片面地评判他的外在,却舍不得花那么一点功夫去窥探一下他的内里。而托尼并不很在意那些,他只是一直在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即使在我的认知里那跟送命没什么两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在去做,并且不计回报。」

罗杰斯瞟着静躺在那儿的斯塔克。此时他收起了浑身的硬刺,变得冰凉又麻木起来,柔软的肚皮翻向天空,却无人再有幸、有缘去碰一碰、探上一探。外界的夸与贬再也不能透过厚厚的棺椁传入他的耳中,让他露出微笑或是一点恼怒,或者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

「……我无法不为托尼的逝去而悲痛欲绝。他是我最熟悉了解的人,他有多热爱他的科技和这个世界,他就有多不愿就只是这么冷冰冰、静悄悄地躺在那儿。但上帝就是不肯让世事有完满的结局,为非作歹的恶人死了,钢铁侠也牺牲于战事中,丢下完成一半的战甲和无数烂摊子给我——我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像往常那样怒吼几句,但他再也不会挑着眉毛、翘起嘴角拿好话来搪塞我了。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了。」

「托尼没有留下遗嘱,我甚至是在过后的那天才得知他已牺牲。我发誓这辈子不会原谅他。葬礼的流程由我一手操办,风格模式全按照我的喜好来,我想他不会介意这个,如果依他的性子来办,那香石竹可能全都得换成玫瑰,爵士乐的声响会盖过爱尔兰风笛曲,而各位也不会肃穆地坐在底下,整个场地会变成派对,我说真的。他绝对会这么干。」

你会这么干吗?罗杰斯瞪着斯塔克,斯塔克还是笑眯眯的,不说话。

席上传来几声善意的笑语,波茨擦了擦眼角,又说了几句,这才转身下台。罗杰斯在心里盘算,列在第二位的,大概不会是在派对上游刃有余驾轻就熟的斯塔克,他更想让在战场上穿着装甲张扬自信的斯塔克排在这里。

来宾陆续起身,往门口涌去,复仇者们也随着人群走出教堂,雨势小了很多,群众纷纷丢开伞,站在外面等候。雨珠挂在罗杰斯的睫毛上,沉得他睁不开眼,只能半阖着眼皮,看着斯塔克的棺材又被摇摇晃晃抬了出来,装上柩车。有朵白花巍巍打着颤,好像马上要一头栽下棺板,罗杰斯向前迈了两步,波茨紧挨在斯塔克边上,伸手把那枝不合群的花重新插了回去,他只能又收回脚。

长长的队列跟在灵车后头,像蚂蚁搬家一样朝墓园蠕动过去。罗杰斯踩着泥泞的土地,跟在波茨、霍根和罗迪身后。他与斯塔克并不非常熟络,两人单独出去找乐子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仅在复仇者不多的几次聚会中,他们才有机会坐在同张桌子上。即便这样,胳膊碰着手臂的那种坐法也从未有过,斯塔克与他之间总是隔着其他队友、满席的食物和长长的桌子,同样隔着许多针锋相对、唇枪舌战。

唇舌。罗杰斯的心神恍惚了一下,皮鞋踏进一个浅水洼,几点泥巴溅在罗曼诺夫裙边,他却毫无察觉。承认簇新的西装此刻变得狼狈不堪的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无法为「从未有一分一秒钟肖想过斯塔克的嘴唇」而做出武断的判决,这让罗杰斯感到恼火。他烦躁地扒了扒湿漉漉的头发,视线移到前方柩车上晃晃悠悠的棺木。泥泞的小路越来越不好走,斯塔克在上头可能被颠得想要破口大骂,但他的喉咙却无法发出抗议的声音。罗杰斯心想,这样颠簸会让斯塔克感到不舒适,他完全可以一个人把斯塔克扛去墓园,将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而他却并没有持棺的资格。他疑心是沾了复仇者的光,否则由斯塔克的看不惯指数推算,他怎么都没法站在出殡队列的第二排。再想想占去两人不长的相处时间中大半的不愉快的争辩时刻,罗杰斯越来越敢肯定,若不是顶着队友的名头,恐怕这会儿他还蹲在电视跟前,和百万群众一起观看着葬礼直播呢。

斯塔克生前高调张扬、风光无限,死后却低调朴素,一切从简。罗杰斯不太满意这个,按那人的家族对美利坚的贡献来看,就算给国葬的待遇他都感觉有些屈就。可惜罗杰斯不是总统,没法大手一挥就把他安葬到国家大教堂去,只能蹙着眉头,看着灵车慢慢停下。斯塔克终于不用再颠来晃去,头顶的白花停止颤动,落下几片瓣叶在湿透滴水的三色旗上。罗杰斯眼尖地瞄到前方那个早就挖好的深坑,和它旁边两座年岁已久的墓碑。

一座底下躺着自己的旧友,另一座是从未谋面的斯塔克的母亲。他与他的父亲之间似乎有许多难以言道的隔阂,但罗杰斯的脑海里依旧可以掘出年轻的霍华德站在充斥着机器噪音的车间里,有点憧憬期待地想象着自己以后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场景。两个斯塔克的面容在眼前重叠,那是惊人的相似,而他们天才的大脑和双手也从未让罗杰斯停止过赞叹。但随后一阵突如其来的酸痛涌上他的鼻腔,他们即将在地底相会,不论见到彼此时是生疏冷淡又或者热泪盈眶,总之,天堂的大门还未准时开启,他们就一个接一个、迫不及待地去叩响门环了。而早就该化为一抔黄土的罗杰斯,却顶着年轻鲜亮的一张脸孔,沉默地看着斯塔克的棺木从车上被移到坑边,看上去马上就会被那张漆黑大口吞没。他的眼珠动了动,克服许久的泪意这才攀爬上来,慢慢染红了眼眶和鼻尖。

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声,罗杰斯转头看去,罗曼诺夫扶着满脸泪水的波茨,眼角微红地看着他。罗杰斯的目光在队友脸上一一擦过,重新回过身。他瞪着斯塔克的棺椁,像是能瞪出个洞,而斯塔克说不定老早就想有人这么干了,他在里面早就憋坏了。罗杰斯想象着他大力推开棺木坐起身,呼哧呼哧吸着气,大喊着我不玩了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我快闷死了,然后笑嘻嘻地从里头跳出来,一个挨一个地拥抱悲戚的朋友们。等轮到罗杰斯时,他一定要用上十成十的力气,把斯塔克拥得大声哀嚎,指天发誓再也不会恶作剧了,他才会勉强松手,放过这个可恶的家伙。

斯塔克的棺材被抬进了坑里,底部碰着泥土,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快啊,斯塔克。罗杰斯暗暗着急。这就是暗号,提示你该从里头出来了——波茨女士的哭声越来越大了,斯塔克,你不打算出来抱抱她吗。

虫洞似的土坑把斯塔克完全吞进嘴里,一铲铲沙土接连落到上头,顺着黑亮的棺盖往下滑。斯塔克!罗杰斯有点恼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玩够,你感觉不到泥土掉在身上吗?你就是这样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吗?

罗杰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冷汗沿着额角流下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出来,出来,但整件棺材静悄悄的,连表面最细小的一粒灰土都没有稍微震动过。罗杰斯的视线乱瞟,他瞟到斯塔克的墓碑,上头刻着他的名字。

安东尼·爱德华·“托尼”·斯塔克。

托尼。他张开嘴无声地念道。他向来都是直呼他的姓氏,想来若被不熟的人叫到名字,那人一定心里暗暗嘀咕,你哪位?跟你很熟么?但表面还是保持着云淡风轻、安之若素。他肯定以为自己的真实情绪能滴水不漏地掩盖在多年修炼来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下,而他根本无从得知,他的热爱与憎厌,他的怜悯和伤痛,无一不透过那双藏匿世间万物的棕色眼睛,通通袒露在罗杰斯面前。他伪装出的尖刻,他看似冷漠的神态,落在罗杰斯眼中,都像一个讨糖果的小孩,希冀却又别扭,哪怕失落也还要装作不在意——他就是这样,这样的复杂难解,这样的简单易懂,这样的让罗杰斯想狠狠地抱他,再狠狠地吻他。

若斯塔克真的活生生立于他面前,罗杰斯反而不能确保自己会如刚刚所想的那样对他做一些什么,但斯塔克此时没法拧着眉毛跟他来场激烈的辩论会,也无法用激光脉冲轰掉他肆意幻想的脑袋。于是罗杰斯继续逸想着,他要直呼他的名字,要拥抱他,五指扣着他的手心,还要吻他。从里头单拎哪件出来,平常的斯塔克都要一蹦三尺高,甚至得召唤盔甲把他揍进地心。但热爱和平的罗杰斯却从没这么迫切希望过这事能真实地发生,最好现在斯塔克就从里头怒气冲冲地爬出来,骑在自己身上揍个三天三夜,一边揍一边说,你想抱我?还想吻我?你说说,你还想干什么?!

罗杰斯伸手捂住了胸口,那里像是真的被斯塔克狠捶了一拳似的,钝痛、刺痛、绞痛,全部搅拌在一块儿,发出酸腐难闻的气味来。斯塔克,你可真厉害。从不认输的罗杰斯认输了,你把我横跨了两个世纪都没坏的心脏弄坏了,它现在碎成一地渣了,再也没法粘好,你不打算赔我吗。

罪魁祸首无赖似的躺倒在坑里,还紧紧阖上了棺木,像是再也不准备出来了。罗杰斯这才慌了阵脚,死死盯着只剩一小片棺盖的坑洞,眼前被蒙上一层水,他赶紧用力眨掉,生怕错过斯塔克掀开盖子的那一瞬间。

就只是……请你从那里出来。满脸血污也行,面目全非也行,残臂断腿也行。旁人会吓得四散逃开,我保证我不会;别人的笔杆会编造成鬼异邪崇,而我保证会写就一段爱情轶事。就只是,请你别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你真的死了一样。

罗杰斯的眼睛完全看不到斯塔克了。面前只剩一个新填的土坑,松软湿润的泥土把斯塔克严严实实压在底下,就算他有钢铁战甲、激光脉冲也无济于事了。罗杰斯突然听不到四周细微的啜泣,他的耳朵里、头脑里,轰隆隆全是暴洪决堤的巨响,升腾翻滚着湮没了自己的头顶。波茨在身后嘶哑地喊:「托尼……」,然后就哽咽着失音。罗杰斯的身躯被绳索缚得死紧,只能徒劳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任由自己溺毙于针尖样的雨雾中。

这是梦,是梦。他狠狠闭上双眼,祈盼恶魇之神将自己从这骇人的黑白幻境中抽出,重新扔回溢满鲜血与硝烟的那个去。他情愿大脑日复一日被旧梦吞吃,也绝不想在这一个里多停留哪怕一秒。四周的响动渐渐安静下来,罗杰斯满心期待,我醒来了吧?

他睁开眼,入目漫天黄土,周遭仅他一人,斯塔克的归地与那方新碑静静注视着怔忡兢惧的自己。罗杰斯的瞳仁被微风刺中,痛觉牵引着他向前走去,在斯塔克的墓碑旁蹲下身来。上面镌刻一行小字:

「血肉之躯,钢铁之心」

罗杰斯没有一颗钢铁铸就的心脏,他听见碎片落地的声响,听见喉中漏出喑哑的气音,他看见自己那点隐秘的、从未告人的情意一层层被土掩埋,与这人一同长眠地下,从此再不见天日,最后化为一握白骨。这点微小的情愫可以渗入任何它想去的地方,唯独无法钻进那件厚重的棺椁,而它的最终结局,也不过是随着岁月的变迁转移,在斯塔克的睡床外一点点腐烂溃败、化为虚无,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罗杰斯伸手抚上斯塔克的墓碑。灰白的石块温顺地被他的手心摩挲,面上的雨滴沾染掌纹,留下湿润的几条印渍。这就是斯塔克留给他全部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将雨水拢在拳里,轻声说道:

「我会常来看你的。」

斯塔克不回答他,还是静静地。罗杰斯重重喘了口气,正想起身,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大概是罗曼诺夫催他走了。罗杰斯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搁到耳边。

「队长,他们都在忙所以由我来提醒你虽然你根本不会忘。十二点准时开始别迟到了。」

罗杰斯的耳膜轰轰作响,眼球几乎爆出眶外,他惊惧地叫道:「托尼?!」



*


这一叫,他就又回到了那方熟悉的、白色的天花板下。

史蒂夫急促地大口呼吸,半旧的磨砂灯突突跳动在他的视网膜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跌下来砸得他血肉模糊。手机在床头尖锐地叫嚷着,他伸手拿过,接通放到耳边。

那头吵吵哄哄的,人声脚步声混在一起,他等了几秒,大汗淋漓的身躯慢慢冷却一点,才听到一个熟悉又久违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不情不愿地传来。

「队长,他们都在忙所以由我来提醒你虽然你根本不会忘。十二点准时开始别迟到了。」

史蒂夫的冷汗登时又冒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问:「托……托尼?」

那头顿了一下:「是我。」

「你,你……」史蒂夫的舌头像打了结,那梦境太过真实,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怎么?你不会真忘了吧?」

「没有,没忘……」史蒂夫用力拍了拍胸口,再搓了把脸,小心翼翼地询问:「你现在是在……哪儿?」

「纽约啊!你不是说你没忘么?」那人的声调越拔越高,大有跟他在电话里就吵上一架的趋势。

「我没忘。」史蒂夫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上帝都不会知道他现在有多么的雀跃欣喜,总之——「我会提前到的。真想快点见到你……们。」

「我应该说『我们也是』吗?」那头哼哼了两声,「就差你、索尔和弗瑞了。你们仨可以竞争一下倒数第一的宝座。」

「而坐上那个位子的绝不会是我。」史蒂夫自信满满,「那……一会儿见,托尼。」

他几乎是抖着手挂掉电话,那点如梦似幻的残泪和伤感还飘忽着遗留在躯体上,但这微不足道的虚像已经不能再影响或阻碍他任何了。史蒂夫快步走向衣柜拿出一套黑色西装,细细整理好自己。刚蹬上皮鞋,楼下就响起汽车喇叭声,持续两秒,恭敬有礼。他带着笑容下楼,年轻的司机低头小跑着打开门,史蒂夫钻入车内,黑色轿车一路疾驰。

接下来的一切都与梦魇中相近,停机坪、舷梯、云彩和日光,而史蒂夫的心头再也不似沉重得灌了铅,他顶着纽约阳光明媚的天空,脚步轻快地再次钻入汽车,他即将要见到梦里的那人。

车停了。史蒂夫瞄到前方乌云似的人群和那座圆顶教堂,他心急地跳下车,四处张望。娜塔莎穿着黑色套裙,明艳动人地走来,和他一起并排迈向教堂大门。刚挨上门边,史蒂夫就三步两步跨上台阶,直冲了进去。

缭眼的彩色气球和花卉差点挡住视线,他一进去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史蒂夫拨开面前一只气球,映入眼帘的就是揉着鼻子、一脸惊吓的托尼·斯塔克。

「嗨……托尼。」他控制着自己的手脚不要上去就把这人抱个死紧,只能将这股冲动都摆上脸颊,露出生平最灿烂的笑容来。

「额,嗨,队长。」托尼也穿着西装,头发收拾成好看的造型,那双鲜活的眼睛洋溢着满满的喜悦,脸上更是有史蒂夫从未见过的光彩。「你今天。」他从头到脚打量着英俊挺拔的史蒂夫,用手比划了一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新郎呢。」

这算是夸赞吗?史蒂夫耳根有点烫,也不知该回什么,只能把脸上能媲美太阳的笑意,又顺势扩大了几分。

托尼怀疑地看着平日里眉头能夹死苍蝇的美国队长,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没错,不过恐怕连一会儿要站上台互相交换戒指的佩珀和哈皮,都不一定能笑得像他这么灿烂吧?

但即使是他也得承认,这样温暖地笑着的史蒂夫,实在是非常好看,更别提他还少见地穿着正装。还有一点他不想承认,就是那双弯起的蓝色眼睛和金灿灿的头发,的确把自己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心神,稍稍地迷惑了那么一下。

托尼镇定地移开跟史蒂夫对视的目光,瞟向到处乱飞的气球,复仇者们都去哪儿了?有没有人能来解救一下尴尬的他们?他在心里大声嚷着。然而史蒂夫完全没学过读心术,他移动着身体,把脸重新凑上托尼眼前。

「托尼,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吗?」

罗杰斯,你的肩膀可以不要挨那么近吗?还有你的睫毛,都快扫到我脸上了!托尼一边避着史蒂夫热热的呼吸,一边打着哈哈:「恭喜,你是倒数第三名,所以勉强过关。而最后到达的弗瑞将会在宣誓结束后被大伙抬着扔进蛋糕里。」

史蒂夫想象了一下弗瑞黑黢黢的脑袋糊满白色奶油,他突然笑得险些蹲在地上。托尼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也跟着他笑起来。

在那个梦里,你也是这样笑的。史蒂夫注视着托尼的笑颜,一股泪意突然敲打在他的眼球上。而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高高悬挂、一成不变地冲我微笑了,更不想亲眼、亲身望见这一刻终将到来的那天。我更盼望上帝就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定格在你上扬的唇角和亮晶晶的瞳孔中,即使在我挣扎沉沦在猩红的梦境里,我也能带着这份喜悦与盎意,毫不畏惧、平静坦然地度过每一个黑暗的夜晚。

披着纯白头纱的佩珀在众人的欢呼瞩目下与哈皮交换戒指,史蒂夫扭头看向托尼的侧脸,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阳光被风吹落洒在上面,跳动着星星点点的暖意。史蒂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托尼却先他一步,掩着嘴唇凑过来,悄声说:「佩珀今天可真美。」

史蒂夫盯着他发丝上沾着的一片花瓣:「嗯。」

「她嫁给哈皮了,我本该比谁都高兴,但心里却跟少了点什么似的,队长,这样会不会特别奇怪?」

史蒂夫伸手替他捏掉那片花:「你少了一个随叫随到的秘书,不奇怪。」

托尼眯起眼睛:「我觉得特别奇怪的是你。」

「我怎么了。」史蒂夫镇定地摊手。

对方像是突然化身福尔摩斯,眼珠在他身上一圈圈地浏览:「天才的直觉。」

「其实,我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托尼立刻来了精神,耳朵吱地竖起:「什么梦?说来听听。」

史蒂夫却笑而不答。他把目光投向台上幸福洋溢的一对新人,身后是酒杯碰撞、难得相聚的队友,肩膀紧挨的热度来自于他曾经试图隐藏、而今却打算将这如梦初醒的心意一一细说给的这人,生平最美妙的梦境,恐怕也无法逾越此时的情景。未来会发生怎样的事谁也难以预料,但史蒂夫愿意为了眼前这短暂又长久的一刻,怀揣永远鲜活、永远充满希望的热意,矢志不移、坚定从容地向前走去。

他侧过脸,把嘴唇贴上托尼的耳边,像细雨划过树林,又似礁石投向大海。他抓住身旁那只温热的手掌,轻声说:

「那是一个,与你有关的梦。」


END.

*出自《圣经》以赛亚书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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