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木共沉

出坑啦不好意思!有缘下个cp再见!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盾铁】旁观蝴蝶右眼(上)


*
内战后/回到内战。



凌晨三点,罗杰斯照常睁开眼睛。

入目一片意料之中的昏黑,瓦坎达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色渗流进房间每一处缝隙,他静静盯着眼前像蒙了块布的空气,疑心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

近一周来,他总是莫名地在凌晨惊醒,伴着一头虚汗和急跳的心脏,醒后却茫然无解,不知为何,只好迎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再度阖眼睡去。

罗杰斯翻了个身,望着没有一丝光线、一丝声响的窗外,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现在并非起床时间,队友们都还在睡梦中,整个国家静悄得像处在浩瀚无垠的太空。

太空里可不会连颗发光体都没有。他挥掉这点奇思乱想,沉下呼吸,把自己裹进浓雾般的夜幕中。

一双熟悉的眼睛,带着惊慌、畏怯,还有怎么都没法忽视的大片鲜血,像电流一样擦过他的眼球。罗杰斯猛地睁眼。

那抹深藏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轻轻浅浅地刺痛了他的瞳孔。藏匿于瓦坎达两个月,罗杰斯第无数次想起这双眼睛,第无数次感到心脏被不知名的手揪紧,然后难看地皱成一团。

密不透风的黑夜连呼吸声都掩得无隙可乘,他感觉身体像在一条深渊里飞速下坠,但意识却是缓慢又鲜明无比。纽约现在大概晚上八点,普通人家该环坐在桌边吃着晚餐,气氛平淡又温馨。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不属于「普通」的范畴,平淡从未踏足他的人生,也无人会使他体味到温馨一词的实感。此时他也许像往常一样在工作室敲敲打打,鼓捣他视若珍宝的战甲,把维持体力的咖啡一杯杯地倒进喉咙。也许搂着三两个美女,游刃有余地穿梭于花花世界,身上西装沾满酒精与香水气息。罗杰斯毫无头绪,猜不到那人现在在干什么,干什么都好,总之与他无关。

他静躺在床上,房间暗处像蛰伏了一只巨兽,虎视眈眈地要把一切有关光亮、有关声响的部分吞进嘴里、嚼咽下肚。所有感官通通消失,仿佛时光流返、日梦颠倒,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北冰洋底,躯体与思维都动弹不得,只能在灵魂中日复一日地祈望,有只手,有个人,能破冰而入,将自己带离这片黑暗,往有声、有太阳的地方走去。

朝阳没有升起,整个人依旧置于万丈深渊,连最渺小的星光般的响动都未曾光顾过他的身体。罗杰斯在又一次被异国静寂的黑夜压得无法反抗时,他在心里想,我该回去一趟了。

「我得回去一趟。」

几小时后的餐桌上,罗杰斯这样说道。正在安静吃早餐的队友们纷纷愣住,然后陆续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

「队长,这……」短暂的沉默过后,巴顿率先开口,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罗杰斯没有其他动作,只向他投去淡淡一瞥,巴顿立时抿紧嘴唇,不再出声。

「此次是我个人行动,与任何人都无关,你们还是待在这里。」

桌上连刀叉碰撞声都消失了,没有人讲话,但周围一个个探寻的眼神还是扎得罗杰斯心烦气躁,他皱了皱眉毛。

「有什么问题么?」

威尔逊第二个沉不住气,直截了当地说,「史蒂夫,我们正在被通缉。」

「适应头号通缉犯的身份没我想的那么困难。」

「只要挨上国界线的边,一旦被发现……」

「我有把握不被发现。」

「那也不行!」

「队长。」马克西莫夫的半边脸隐藏在长发的阴影里,她用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杯身,随意问道,「你回去,是为了法案的事么?」

罗杰斯对上她深邃的瞳孔,语气平平,「不。在协议修订到双方都认同之前,我不会改变主意。」

「那你回去又是为了什么?还冒着被联合国特种部队抓到的风险?」

没人再有用餐的胃口了。自从被罗杰斯从海上监狱解救出,在特查拉的安排下暂时住在瓦坎达的宫殿里,这几个月以来,所有人都对这个敏感的话题三缄其口,本以为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场两败俱伤的内战已经能在被提起时不那么让人消极沮丧。然而罗杰斯适才轻飘飘的几句话,又把他们早该封存起来的记忆带回了惨烈的那一天。

罗杰斯双臂环胸,身体靠上椅背,打量着众人各异的神色,依旧蹙着眉头,「一点事没解决而已。」

「跟姓斯塔克的有关吗?」朗先生看上去对他通缉犯的身份非常坦然,仿佛只要不待在监狱,哪儿对他来讲都是好地方,「我以为你们闹翻了?」

「早就。」威尔逊接过话头,转而想到了什么,问道,「说起来,史蒂夫,在监狱里我告诉斯塔克你和巴恩斯在西伯利亚,他确实去了吧?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从没提起过。」

一阵寂静。回应意外地迟迟不来,复仇者们疑惑地抬眼望去,却见罗杰斯紧紧咬着牙,下颌绷成僵硬的弧度,仿佛浸在某种局促的回忆中,眉毛更是狠狠拧在了一块儿。

「队长?」巴顿试探地叫他。

罗杰斯猛然回神,神情恢复如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会解决的。」

威尔逊知道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劝说,只问,「你打算怎么回?」

「偷渡。」

「假设途中不出岔子,到那儿之后呢?就你这六尺二寸的个头,想伪装成平常人不是那么容易吧?」

「总会有办法。」

「你该制定个万全的法子。」

「我没这耐心。」

「老天,你在说笑吧?美国队长没耐心?」

眼看二人就要争执起来,朗举着叉子一脸茫然,巴顿正要张嘴劝解,一旁半晌不言语的马克西莫夫突然开口说:

「不用那么麻烦。你们都知道,我是会混沌魔法的吧?」










站在曼哈顿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史蒂夫稍稍有些恍惚,在红光萦绕的意念操控力中眩晕许久的大脑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了魔法传送带来的副反应。这具躯体现在已经不是美国队长了,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细瘦的胳膊和身上宽大的旧外套,几位打扮入时的美女踩着高跟鞋咔嗒咔嗒从他身旁走过,留下几个白眼和一地毫不掩饰的哄笑。史蒂夫扯了扯嘴角,寻着方向,朝复仇者总部慢慢走去。

此时的纽约正值五月,柔和的微风轻抚着面庞,他却毫无心思去欣赏四周明媚的景象。虽然并不为这个决定感到懊悔,但如此仓促就让旺达动用魔法传送自己回来,史蒂夫面对着这个平静的、毫不知晓暗潮涌动的城市,再想想即将要去见的那人,还是感到了一丝手足无措。

他移动步子,在暖洋洋的日光里缓慢行走着,太久没体会到身虚体弱是什么滋味,史蒂夫险些忘了,这具五尺四寸、浑身病痛的躯体,才该是他原本的模样。脚上这双磨得不成样子的胶鞋有点眼熟,大概是自己还没进部队的时候一直在穿的,可惜翻遍了外套口袋也没找到一个硬币,否则他就不用这两条还没走几步就开始不停打颤的腿前去总部了,搭个地铁什么的会快很多。

史蒂夫边走边在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刚拐过一条人少的街道,就看见一个人影从路口走出,带着轻淡的香水味儿,快步擦过自己身侧。

那股熟悉的味道在鼻尖缭绕,史蒂夫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那个背影,脱口而出:「托尼?!」

听到声音,那人顿住脚步,然后转过身来。

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庞一下子跳入史蒂夫的视线,他没想到刚一回来就能在这儿碰见托尼,一时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愣愣地对上对面疑惑的目光。

「是你叫我?」

托尼不确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矮小的陌生人,朝他走了几步,「你哪位?」

史蒂夫立在原地忘了动作,在大脑醒悟过来托尼并不认识现在这个自己时,他的嘴巴先一步发出疑问,「你去哪儿了?」

托尼猛地一愣,大概是这人的语气太过熟稔,他下意识地回答,「皇后区。」

随后他就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认真回答一个陌生人的问题,他紧紧锁起眉头,再次问道,「你是谁?」

然而史蒂夫的心思完全没停留在他的发问上,紧跟着说,「你眼睛怎么了?」

「什么?」

「你的右眼。」史蒂夫拿手比划了一下,一团青紫红肿的淤血像蛋糕上的霉点,显眼地贴在托尼的右眼和额角上。

「磕的,摔地上了。」托尼又是条件反射地回话,随即恼怒地拔高声调,眉毛缠得越来越紧,「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我……」史蒂夫额头冒汗,衣服下摆都被揪出了印子,「我叫格兰特。」

「我不认识你。」托尼怀疑地打量着面前足足比自己矮上半头的这人,视线浏览过他看不出颜色的外套和裤子,在鞋边都磨烂了的胶鞋上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那张营养不良的消瘦面庞上,再次重复,「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史蒂夫苦笑,自己这幅样子他只是不认识,要是顶着美国队长的那张脸,他不敢保证托尼会不会直接转身就走。「你确实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纽约有谁不认识我。」托尼挑了挑眉毛,意外扯到了眼角的伤口,他嘶地吸了口气,「说吧,想干什么,我很忙。」

「你该去处理下你的伤。」史蒂夫叹气。

「说了我很忙。」托尼眯起眼睛,眼前这个自称叫格兰特的家伙他确定从没见过,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没有抬脚就走,而是饶有兴致地跟对方聊了起来,「你是我的粉丝?」

「额,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托尼着重强调,「难不成你同时还支持其他人?」

史蒂夫实在不擅长说谎,然而短短几分钟内他已经连续说了两个算不上谎的谎,这让他手心直往外冒汗,「支持谁不都一样么,反正复仇者是一个团体。」

听到这句,托尼眼底一直带着的笑意忽地消失了,只剩下棕色瞳仁里隐隐跳动着晦暗不明的光,「你说错了。」

「什么?」

「复仇者,已经不是一个团体。支持和反对谁,也不是一件能混为一谈的事。」

史蒂夫被他语气里那种干脆果决给弄懵了几秒,这不该,他想。内战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双方全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托尼的想法不可能再这么坚决不容动摇,除非——

他盯着对方右眼上那块明显是新添的淤青和满脸的疲惫困顿,强压下满腹疑问,试探着开口,「你……刚刚去皇后区了?」

「有什么问题吗?」

「去招募……」史蒂夫赶忙打住,改口道,「去见了一个小孩子?」

「他连驾照都没有,说是小孩子也没错。」托尼这次聪明地避开右眼,挑了挑左眉,「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定在他家没见过你。」

这就是了,怪不得、怪不得——混沌魔法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史蒂夫的脑子乱作一团,他原本只想在大厦附近转上一阵,哪怕远远地看上这人一眼,能得知他的近况也是好的,为了不引人怀疑,他还特意让旺达把自己控化成这幅不起眼的样子。史蒂夫怎么都想不到,那件让他日夜无法释怀,无论过去多久只要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的事情竟然还没有发生——而他此时就正正站在漩涡中心、悬崖边缘,稍走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粉身碎骨。

「喂,喂!」

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跟自己讲话时还能走神,托尼不悦地拍打了两下对面人的肩膀,史蒂夫慌乱地回神,讪笑着略过了刚刚的提问,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紧绷,「我请你喝咖啡吧。」

「哈?」

遇见这个人不过十分钟,托尼已经反常地愣了好几次了,他上上下下端详着史蒂夫,那几只空荡薄弱的衣兜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掏出一把钞票豪爽地付掉账单的样子。更反常的是,虽然他现在没精力也没心思,但面对这个本该是由某位性感女郎大胆提出、此时对象却换成了一个身材矮小的陌生男人的奇怪邀请,他竟然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歪着头思索了几秒,然后咧开嘴乐了。

「好吧,看在你是我粉丝的份上。」他冲史蒂夫抬了抬下巴,转身朝刚刚的方向走去,「反正我停车过来也是要去买咖啡的。」

史蒂夫忙不迭跟上,不敢靠太近,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亦步亦趋跟着前面那人拐进了街口一家咖啡馆。

站在浓香四溢的店里,史蒂夫假意打量四周的装潢,余光却瞄着正在柜台点单的那人的侧脸。他看上去很疲倦,眼眶下有深深的黑影,签署协议就够焦头烂额了,而政府和国务卿的步步紧逼让他看上去更是心力交瘁。史蒂夫注视着托尼微微颤动的睫毛,从巴基被泽莫控制了头脑、跟神盾特工大打出手的那时起,那人右眼和颧骨上这一大块刺眼的淤血他就不陌生了。他顶着乌青的眼圈一次次来跟自己谈判,要求交出巴基然后中止这场结局一目了然的争斗。史蒂夫那会儿是怎么想的?他记不清彼时自己那颗固执的大脑里是否还剩了什么别的东西,总之当托尼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却丝毫没注意他的伤痕和疲惫,他眼中充斥的只有对面那件全副武装、蓄势待发的战甲,以至于他都抽不出空来问一句,那伤是怎么来的、严重不严重。而此时的史蒂夫,即使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在所有让人不愿回想的事件还未正式爆发时,就正正站在托尼的身旁,与他呼吸交汇,鼻腔里满是那股熟悉的气息,但他却依旧要靠自己单薄的猜想,去推测那人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正如他在机场、在西伯利亚时,与托尼面对着面、相视而立,却依然无从得知彼此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们连陌生人都不如。

史蒂夫努力将自己从那段糟糕的回忆中拔出,目光在面前热腾腾的拿铁和店员不善的脸色上来回游移,终于恍然大悟,「噢,这……多少钱?」

他避开身旁那人调侃的眼神,尴尬地把手伸进衣兜——然后更尴尬的事发生了,他竟然忘记自己根本就没钱!

店员早就看不惯这个穿着寒酸的矮个子了,见他半天也没掏出一个子儿来,更是瞪直了眼睛,正准备开口奚落,就见那杯搁在柜台上的咖啡被一只有力的手拿起,取代位置的是一张轻飘飘的钞票。托尼握着杯身收敛笑意,说了句走吧,就径直转身朝门口去了。

史蒂夫赶紧收拾起窘迫的心思又跟了上去,等出了店门,一直走到那辆眼熟的跑车前,托尼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你到底是谁?」

史蒂夫的心脏猛地一跳。

「突然从某个犄角旮旯蹦出来,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摆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说请我喝咖啡却故意不带钱——」

「不,我是根本就没钱。」

对方明显被他诚实的回答噎了一下,「你是……流浪汉?」

「不是。」史蒂夫正要反驳,却又接下话来,「不过现在也没差了。」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非洲。」

托尼又噎了一下,赶紧把咖啡凑到嘴边喝了两口,「来纽约干什么?」

史蒂夫吸了口气,「找你。」

「找我?!」要是托尼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恐怕早滑到地上摔个稀烂了,「找我干嘛?」

史蒂夫也说不清自己找他干嘛,原本他只是想来看看他,能说上两句话最好,说不上也没什么——总之绝不是这种对方投来一脸困惑的端视,而自己后背的冷汗足能浸透衣料的诡异场景。于是他沉默了。

见他不说话,托尼换了个话题,「你家在哪儿?」

「我没家。」这次回得倒挺快。

这内容让托尼的眉心不自主地跳了跳,他半倚在车门上,深灰的西装折出几条褶皱,「就算是我,也没法把这几个字说得这么坦然。」

他又接着问,「你晚上睡哪儿?」

史蒂夫不确定地摇头,把两只过长的袖子挽起来,「公园吧,随便找个长凳凑合一下。」

「你以为你争得过其他流浪汉吗?」托尼毫不留情地指出,鞋尖一下下敲打着地面,「免费长凳可是抢手货,就你这身板,保不准连边都挨不上,还得被揍个满地找牙。」

又是这个样子,史蒂夫在心里叹道,又是这样。每当托尼突然垂下眼睑,睫毛微颤地看向地面或是别处,总之就是不看你,语气刻薄得让人只想往他脑袋上丢鸡蛋的时候,一般没人会注意到他不自然的小动作,也没人能听出他声调里隐隐的颤动——那颗看似刀枪不入的心脏此时柔软成一条溪河了,任何物件投进去,只会听到沉闷的一声响,然后通通被融化的水流紧紧包裹。托尼·斯塔克过剩的同情心又在作祟了,史蒂夫忘了是不经意发现的还是刻意观察,但通常没人会接着往下听了,他们早在那些挖苦的话语蹦出个开头时就愤愤地甩手离去,转身之前还得补上一句「斯塔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史蒂夫望着托尼别到一边的脑袋,那块青黑的淤血有气无力地耷拉在眼角,轻轻刺痛了他的视网膜。他又叹了口气,不再拐弯抹角,干脆地开口,「我去你家吧。」

托尼惊讶地转头看他。

「你家那么多房间,我占用一个应该不碍事。」史蒂夫大言不惭地说着,也不管对两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人来说这要求是否过于无礼,反正托尼本来也是这个意思——那点可有可无的掩饰实在太过拙劣了,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托尼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又张,半晌才吐出一句,「那好吧。谁让我是心地善良的钢铁侠。」

史蒂夫把那抹偷笑掩在嘴角,边道谢边自顾自拉开门坐进了副驾,神情坦然地招呼托尼上车。托尼把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圆,立在原地拼命克制着后悔的念头,才认命地开门上车,往大厦的方向驶去。

橙色的跑车一路疾驰,史蒂夫迎着呼啸的风声,没找着合适的当口询问,等下车进到了大厦里面,他完全顾不上把自己装得像一个头回参观复仇者总部的普通民众那样欢欣雀跃,抓着换了件衣服的托尼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见一身便装的罗迪从楼梯拐角下来,走进大厅里。

看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站在楼下,罗迪愣神过后,冲史蒂夫点了点头,接着就转向托尼说道,「该走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知道了。」托尼一边整理着黑色外套,一边冲旁边那人叮嘱,「你随便睡哪个客房,想吃什么自己拿,别把房子烧了就行。」

要是换做全美任何一个流浪汉,听到这么一番话可能都要乐得蹦上天,不把大厦的高科技通通享受一遍简直对不起睡过的冷板凳。可史蒂夫的伪装实在太不专业,他不仅没露出半点高兴的神色,反而把本就皱着的眉头拧得快打上个死结。

「你们这是要去……德国?」

托尼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莱比锡……哈雷机场?」

「托尼,他是谁?」这下罗迪也不得不用正眼看他了,「知道的还不少。」

「钢铁侠的拥戴者,路上捡的没地方去,就带回来了。」

「你还有这闲心。」罗迪哭笑不得,「时间不多了,赶快。」

「不,你们……」史蒂夫的额头冒出细汗,牙根咬得咯咯响,「你们不能去。」

对面两人一齐望向他。

「我……」一股强烈的恐慌涌上史蒂夫的头皮,即将要发生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可喉咙像被扼住一样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临走前旺达的叮嘱还响在自己耳边,不能泄露真实身份,不能改变时间进程,不能影响任何已发生的事件……即使时光倒流重来一回,史蒂夫也心里有数,他仍旧无法阻止机场大战顺理成章地爆发,而它仅仅只是这场使复仇者联盟彻底分裂的内部战争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开端而已。此时他就站在战场的边缘,稍跨一步就能触及萨克森州干燥的空气,鼻尖甚至都能嗅到那丝熟识的硝烟气息,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史蒂夫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挫败,他伸出去的右手微微颤了颤,然后脱力地垂了下去。

看着史蒂夫垂着脑袋失落的样子,托尼心底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从遇见面前这人的那一刻起,他内心的疑问就没停止过。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叫格兰特的家伙,无论何时他都不觉得自己会在这样不起眼的人身上留下任何记忆。但那人暗淡的金发和蓝眼睛,那种熟悉的语调和他面上若隐若现的复杂神情,都让托尼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他压下质问的冲动,现在不是时候,权当这人是顾虑联盟会从此解散才叫他别去德国吧——他比谁都不愿意跟罗杰斯彻底闹翻,何况那边还有其他队友,哪方有伤损都不会让他高兴。然而箭在弦上,眼前形势所迫,战与不战,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怕什么,看看我们的阵容。」托尼挤挤眼睛,故作轻松地拍了拍罗迪壮实的臂膀,「全是精英,个顶个的好手,无论对方是谁,绝对能给他拿下。」

他抬手召唤过来马克XLVI,一边让金红色的盔甲在身上流水般地组装,一边试图安慰垂头丧气的史蒂夫,「群众的担忧都是多余的,政府和复仇者会解决好一切,协议最后有几人签署不重要,重要的是拉各斯那样的事件绝不会再次发生——这可是来自钢铁侠的保证。你就在这儿待着,不懂的问电子管家,我的大厦暂且由你看管了,老兄。」

罗迪这时也穿好了战甲,走过来碰了碰托尼的肩膀,「该出发了。」

「我得走了,还得去接那个睡衣男孩呢。」托尼合上面甲,经过处理的声音从面罩底下闷闷地响起,「别丢掉你的选票,把支持永远留给钢铁侠队——千万记得不要烧掉房子。」

「托尼!」史蒂夫冲那个已经走到露台边上的背影大声喊道,随后又觉得唐突,慌忙补充,「……我能这样叫你吗?」

金红色的脑袋点了两下。

「你……」史蒂夫咬着牙,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和身体,「请你……千万小心。」

他又转向战争机器此时正正对着他的面甲,说,「上校也是。」

罗迪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

「行了,那个,你叫什么来着?格兰特,你的期望我们收到了,不过你还得替另一队祈祷一下,需要留神的该是美国队长。」托尼没正形地笑了两声,随即启动脚下的推进器,和罗迪一前一后飞出露台时,史蒂夫听到他无机质的嗓音轻飘飘地荡在自己耳边。

「祝我们好运,伙计。」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天空中,只留下浅浅长长的两道灰白弧线。史蒂夫望着极远之处的那片日暮,它给所漫及的一切事物都染上暖洋洋的昏黄,整个纽约看上去平静安详极了。他有多久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了?史蒂夫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这一天,是那个正直忠诚的美军上校的最后一次飞行记录,他会在追击自己驾驶的飞机时从天空中直线坠下,而身旁永远和他并肩作战的好友还没来得及接住他,他就带着那件厚重的盔甲重重砸进了地面,与之一同砸断的还有他的腰椎和脊椎。从此他没法再出任务,没法上场灭敌,甚至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站立起来,要在床榻和轮椅上度过漫长折磨的下半辈子,他战无不胜的战争机器生涯彻彻底底葬送在这一天。

而对一向张扬自信、盛气凌人的钢铁侠来说,这一天是他反对者的狂欢日,那些人会彻夜举办派对,会开香槟庆祝,把白色的泡沫四处喷溅,他们会用黑笔在他的海报上涂满触目惊心的叉号,然后扯着喉咙疯狂大笑——看啊,不可一世的托尼·斯塔克也有今天!不仅在莱比锡惨败,还被他死去的父亲——霍华德·斯塔克的两个老朋友给合伙教训了一顿!其中一个还是他的仇人,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躺在西伯利亚的雪地里……什么都不能做!这就是报应!斯塔克家的报应!哈哈哈哈!

那些刺耳尖利的声音疯狂敲击在史蒂夫的耳膜上,他拼命晃着脑袋要把那些巨大的噪音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剔得干干净净,一点残渣都不能留下——只要想到、想象到,哪怕仅仅是思维的神经稍微触及到这些可能会有的,或者根本已经发生了的龌龊场景,那些尖锐的讥笑和酒瓶爆破的声响,只要一想到这些肮脏东西的来源通通就在这一天——史蒂夫的五脏六腑像被狠狠抠挖了一把,他痛得弯下腰去,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许久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是他所有梦魇的源头,是他此生能感受到的寒冷的极限,他将自己正义的星条服沿着胸骨毫无留恋地撕开,让隐藏在里头的黑暗欲念如雪崩般奔涌而出。他把美国队长的身份连同那面星盾一起扔进了冰天雪地,同样扔下的,还有他一直渴望维系的、与那人之间隐约存在的这一段微尘齑粉般的感情。他将这些曾经深埋骨血的东西生生扯出体外,抛掷在西伯利亚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天,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坚定了什么,后悔了什么,这一切已然毫无意义,毫无让人再去回顾追想的欲望。只是他明白,他再也无法平静地欣赏纽约安宁的傍晚,再无享受这片美妙景致的能力和资格。他与托尼·斯塔克之间所有可能存在的关系,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就从这一天开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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